5.你所不知的我(1 / 2)
这天,被派到邻镇跑腿的少年回到自己的城镇后,先是呆站在入口处。眼前是一如往常的街景,然而无论是原本应该车水马龙的大道及店内,还是他的家中,到处都不见人影。
少年为了寻找人们而在镇上徘徊。就在他确认空无一人后,因这非比寻常的事态而感到不知所措。这就像是一场恶梦,让他不禁心想或许是自己误闯了其他非常相似的城镇。
但是数年来未曾消失的墙壁涂鸦,以及陈列于店家窗口的老旧人偶,都是自己相当熟悉的景致。
他抱著些许希望,再次返回家中确认。
厨房的餐桌上摆著应该是母亲事先准备好的中餐。
他闻到怀念的香味后,眼泪不禁夺眶而出。餐点依旧相当温热。
他边哭边吃,然后为了告知邻镇这项消息,抬起疲累的双脚拔足狂奔。
※
亚斯杜拉平原上的战斗颠覆了大部分人的预想,迎来极为凄惨的结果。
塔伊利原本一万人的兵力,扣除五百多名逃兵后,无一幸免。另一方面,库斯克尔在这场战争中只有不到五十人牺牲。得知这个结果后,诸国重新体认到魔法师的力量,同时改变了对库斯克尔的看法。
然而,诸国改观的原因不只是因为这场发生在亚斯杜拉的战争。
亚斯杜拉平原之战开打的同一时刻,除了塔伊利以外的四大国,都有一座城镇遭到袭击。
情况与塔伊利同时遇袭的那五座城镇相同,只有建筑物完好无缺地保留下来,所有居民都忽然间消失无踪了。传出灾情的都是大型城镇,至今认为事不关己而袖手旁观的国家,如今也不得不认真思考库斯克尔当初寄来的书信了。
法尔萨斯将于四天后举办国王的即位典礼之际,奥斯卡收到了城镇遭到袭击的报告,不禁面露难色。
即位典礼原本是得邀请各国要人盛大举办的仪式,但由于目前处于非常时期,预定只在国内简单举行。众人筹备典礼的同时,重臣们也专心地关注大陆局势。
「所以状况如何?」
士兵斯兹特一脸紧张地站在奥斯卡面前,报告关于居民消失的城镇状况。
「与塔伊利的城镇相同,建筑物看不出任何损坏。感觉就像是……人刚从里面消失一样。有的店家桌上甚至还摆著热腾腾的浓汤。」
「真是离奇的现象。」
「只不过,虽然完全不见人影,但……有时会感觉好像有某种东西存在。」
「那是什么感觉?」
「该说是气息还是触感呢?总之,会频繁地感受到,可是没有任何人在场。」
「……原来如此?」
事情愈听愈觉得古怪。奥斯卡很想亲眼确认,但现在要是这么做,肯定会惹来众怒。他让斯兹特退下后,向待在执勤室一隅的杜安问道:
「你怎么看?」
「老实说,该怎么做才能办到那种事,我完全没有头绪。」
「你认为是那家伙干的吗?」
「恐怕是。若不是的话,也挺令人伤脑筋的。毕竟这就代表还有其他魔法师能办到那种事。」
「说得也是。况且露克芮札说过,其他魔女与这次事件无关。」
缇娜夏待在这座城堡的半年间,奥斯卡自认为见识过她许多超乎常理的举止,已经明白她有多么与众不同了。然而,当她实际站上战场时,奥斯卡才知道那股力量是如此地深不可测。就连身为魔女契约者的他都这样想了,对魔女之力一无所知的他国,如今想必打从心底感到恐惧,毫无真实感吧。
「真是的,不懂分寸的家伙真让人伤脑筋。」
「反过来说,证明她抱有足够的觉悟吧。」
杜安冷静地指出问题核心。正因如此,她才会选择从法尔萨斯离开。
奥斯卡重重地叹了口气。同样在场的亚尔斯闻言,说道:
「听说赛扎鲁决定出兵了,冈杜那似乎还在犹豫。」
「这样啊。」
奥斯卡跷起脚后放在桌上,以舌头湿润乾燥的嘴唇。
──答案打从一开始就明摆著。
他只是在寻找行动的时机,而那个时刻已然到来。奥斯卡轻笑一声,把脚放下后站起身。
「先组织好军队,即位典礼结束后立刻出发。」
亚尔斯与杜安收到指示后,恭敬地低下头。
※
自从美丽的守护者消失踪影后,他就反覆思考著一件事。
──「缇娜夏是从何时开始考虑到现在的事态」?
她肯定比法尔萨斯还更早掌握到谁是库斯克尔的国王。
所以才会让完成任务的猫型使魔消失,并急著帮奥斯卡解咒。
但是他认为,缇娜夏在做好这些准备的同时,一定是基于别的理由才锻炼自己。她当年因为力有未逮而惨遭蹂躏,恐怕是不希望奥斯卡与自己遭遇相同的事,因此离去前替他留下了选择的权利。
她依旧是那个用情至深、总是不顾虑自己的笨拙魔女。持续留在永恒时光中的她,如今终于选择采取行动,投身于等待自己的命运之中。
而她所思索的未来……肯定不是为自己留下后路的未来。
既然如此,他现在该做出什么选择──
奥斯卡从城墙的露台上低头俯视城镇,同时思考著这件事。
即位典礼顺利结束后,民众以热情的欢呼声回应公开亮相的年轻国王。他从小就想像著这幕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光景,然而现实远比想像中平淡,这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必经阶段罢了。
比方说遭到魔女诅咒,又让另一名魔女成为自己的守护者,在历史上恐怕都是极为特殊的案例。然而在他眼中,这两件事只是他从懂事起就背负的重担,以及这项重担所延伸出的结果。他仅是做出当时的最佳选择,无关私欲。
可是──唯独选择缇娜夏是基于他的私欲。
这是孩提时代的他所无法想像的未来,所以接下来的每一步肯定都至关重要。
奥斯卡向民众挥手后回到城内,一群部下立刻前来随侍在侧。新王一边走在廊道上,一边针对预定从隔天展开的塔伊利远征,向魔法师长克姆、亚尔斯及杜安下达指示。
「做好准备,至少让转移魔法随时都能使用。毕竟对方是群魔法师,最坏的情况下起码让我能够单独行动,这样或许还能设法应对。」
「遵命。不过让陛下亲自出马真的是最后手段……」
「塔伊利就是打算使用最后手段。我们法尔萨斯为了自己而动用这个方法,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。」
阿卡西亚被称为「魔法师杀手」,当这把剑的持有者对上魔法师时,都能多少取得优势。除此之外,当然还必须仰赖剑士自身的本领,而缇娜夏早已将足以杀死魔法师的技术全部传授给他了。因此只要他有意除掉对方,连魔女都可能成为剑下亡灵。
──但他是否动手就另当别论了。
众人一边讨论著作战计画一边在走廊上移动。此时,谈话室中冲出一名少年。
少年挡在奥斯卡面前,摊开双手大喊:
「你要去打倒魔女对吧!也带我一起去!」
听到这句话,在场众人顿时哑口无言。正当奥斯卡微微皱起眉头时,斯兹特从走廊另一边跑了过来。
「你在做什么啊!这可是在陛下面前耶!」
斯兹特边说边用双手架住少年,然后对奥斯卡低头致歉。
「实在非常抱歉,在您面前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。」
「是你的弟弟吗?」
「不,他是传出灾情的镇上小孩……当时似乎碰巧待在外头才逃过一劫。因为他无处可去,我就先收留他了。」
「原来如此。」
大概是斯兹特前去调查居民全都忽然消失的城镇时,将这名小孩带回来的吧。双手仍旧被架住的少年大声嚷嚷著:
「我听说了!杀死大家的是魔女对吧?我也要去!我要报仇!」
「我拒绝。小孩子就乖乖去学习吧。」
刚即位的国王冷淡地回应,少年却似乎不打算退让。他从斯兹特的手中挣脱,对国王出言不逊地说:
「那你把那把剑借给我!我去杀死魔女!」
「你啊……」
奥斯卡抓住少年的衣领,将他举到能与自己平视的高度后,一脸无奈地看著拚命挣扎的少年。
「普通人就算拥有这把剑,也会瞬间就被那家伙杀死。听懂了就老实点。」
「因为你不打算杀死魔女,我才这么说的!带我去!」
见少年的态度如此没有分寸,周围的人不禁皱起眉头。克姆瞪视著少年,警告道:
「怎能用这种口气对陛下说话……」
「无妨,不过这句话倒是挺有意思的。你说我没打算杀那家伙?正是如此。」
「你这样也算国王吗!」
「我说啊……要是魔法师或魔女真心要攻击城镇,根本不会在意建筑物是否会损坏,只要击出几发大招就完事了。可是她选择了麻烦的做法,特地只让人类消失得一乾二净。你好好思考这背后的用意吧。做事不经大脑,可是会连能见的人都见不到喔。」
听到国王指出的疑点后,少年顿时瞠目结舌。他默默地沉思半晌后,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:
「意思是……妈妈还活著吗?」
「大概吧。我就是为了问这件事,才要去见魔女的。」
少年被放回地板上后,踉跄了几步。尽管有了渺茫的希望,但他或许是害怕期望愈大、失望愈大,又以责难的口气质问奥斯卡。
「可是……大家真的死了该怎么办?」
听到这句提心吊胆的疑问,奥斯卡眯起眼睛。
端正的脸庞变得面无表情。
那是背负著悠久历史与重担的一国之王所拥有的眼神。
少年被这股王者自然散发的威严震慑,不禁倒抽一口气。
奥斯卡沉下夜空色的眼眸,说道:
「到时──我会杀死魔女。」
亚尔斯听到主君的声音,不由得感到一阵战栗。
因为那是不含一丝虚假的真心话。
※
皎洁明月高挂空中的深夜时分,帕米菈走进主人的房间。一看到试图编织长距离转移构成的魔女,立刻质问道:
「艾缇露娜大人,您要去哪?」
女子就站在房间的正中央,听到帕米菈的声音后猛然回头。
「原来是帕米菈啊,不要吓我啦。还有,请别那样叫我。」
「失礼了,缇娜夏大人。」
缇娜夏犹如被发现恶作剧的孩子,吐了吐舌头。
如今只有帕米菈知道,眼前的魔女只是表面上做出符合「国王新娘」的言行举止,本质上其实截然不同。
自从被派到魔女身边并照顾她几天后,帕米菈便察觉魔女似乎隐瞒著某些事。于是她不厌其烦地抓准两人独处的时机,不断再三追问并发誓效忠,终于得到对方的信任。
『无论发生什么事,我都会站在您这边。如果无法信任我的话,就请杀了我吧。』
帕米菈语气坚定地表明自己的心意。魔女起初面有难色,只是沉默不语,但最终还是败给她的毅力。
『我知道了……总之,只有两个人独处时,请你别叫我艾缇露娜。』
一脸困扰地微微苦笑的缇娜夏,显得比以往的她更加稳重有礼,想必这才是她的本性。帕米菈看到主人这样的变化,也感到很开心。
话虽如此,目前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。缇娜夏的力量确实强大,但她孤身一人在这个国家实在太过孤独了,帕米菈希望至少还有其他稍微能信任的对象。那个名叫雷纳特的男人会愿意成为其中一人吗?
无视眉头深锁的帕米菈,当事人缇娜夏再次开始编织中断的构成。
「我稍微出门一趟。要是有人来,请帮我敷衍一下。」
「咦?那个……」
帕米菈正要询问她的去处,魔女的身影却在下一瞬间从房间完全消失了。
「缇娜夏大人,真是的……!」
没人听到她的这声叹息,只有一轮明月于青白色的天空彼端沉默地注视著。
※
从露台远望,是一轮赤红的明月。
塔伊利的王太子鲁斯托仰望著犹如染上鲜血的月亮,感到格外地讽刺。扎成一束的头发在背后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。
他在亚斯杜拉平原之战中,失去了将近一万名的士兵,这都得怪他自己的判断太过天真。鲁斯托忍受著腹部深处涌上的苦意,仰望著月亮。
──塔伊利长久以来迫害著魔法师。
那是持续千年以上的血腥历史,也是他们信仰唯一神伊利堤尔迪亚的历史。伊利堤尔迪亚被称为『分割世界之刃』、『沉睡白泥』,将拥有魔力的人类视为「贪得无厌的污秽」与「疯狂幼苗」,认为他们是不该诞生的存在。实际上,据说在伊利堤尔迪亚面前,拥有魔力之人将无法维持精神及肉体的正常状态,犹如发疯般失控地伤害人们。
人们看到那般景象后,开始畏忌神明、忌讳魔法师。如今的塔伊利依旧存在著这种倾向,因此国内的魔法师们遭到严重迫害,为此屡次起义,然而这些行动全都受到拥有压倒性数量的王国军镇压。
库斯克尔独立之初也是如此,所以大家都认为这个新兴国家不会长久。只是因为国王的指挥有天真之处,他们才能存续至今。
鲁斯托对此抱持著同样的想法,然而他强行派出的军队竟得到全军覆没的结果。
他后悔地心想:自己不该小看敌人,应该组织规模更大的军队,并亲自站上前线指挥。但是一切都太迟了。一周后,法尔萨斯、赛扎鲁及冈杜那的国军将抵达塔伊利的城都。鲁斯托反对父王呼叫援军,因此无论如何都想在援军抵达之前拿出成果。
「明天再组织军队攻打好了,这次就由我亲自指挥……」
鲁斯托暗自下定艰苦的决心,仰望天空──却忽然发现月亮下的天空产生了扭曲。
「唔……!」
他反射性地拔剑。
那道扭曲是魔法师进行长距离转移时会出现的现象。他至今看过这幕景象好几次,每次都能在魔法师现身的瞬间砍杀对方。然而,这次出现的扭曲位于无法触及的空中。若是手边有弓就好了,但为时已晚。
鲁斯托只能紧咬牙根,看著空间扭曲的范围扩大。
下一瞬间现身的是──魔女。
他立刻明白眼前的女人就是袭击塔伊利城镇的魔女。
因为她曾出现在目击者面前,并主动说出自己的身分。眼前女子的发色和瞳色,都与报告中提及的模样相符,唯独美貌远远超乎鲁斯托的想像。
女子犹如月光幻化而成的人偶,他甚至不禁困惑地心想:为何这名违背神明旨意的存在,会拥有如此脱俗的容貌。女子纤长的鸦羽轻轻摆动,低垂的眼眸射穿了他。
「鲁斯托王子?」
那是一道犹如冷水的清澈嗓音。
那双无比深沉的暗色双眼,好似蕴藏著足以吞噬人类的深渊。
女子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强烈,鲁斯托甚至有种呼吸停止的错觉。没想到仅是瞥了一眼,内心就深受蛊惑。
他喉咙乾哑,一时之间无法言语。数息之后,终于以嘶哑的声音开口回应:
「可恶的魔女,来此何事!」
她轻轻点头,浮在空中简洁地说道:
「继续对库斯克尔出手也没有意义,我希望你打消进军的念头。」
「无耻之徒少胡说八道了!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?」
魔女感受到露骨的侮辱及敌意,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。她白皙的指尖指向鲁斯托。
「再两个礼拜,一切就会结束了。要是援军赶到,我希望你在那之前别让他们进军。」
「……你说什么?这是什么意思?」
魔女没有回答。鲁斯托感到困惑不已,不知该如何解读她这句话。
这是单纯要争取时间,还是有其他含意?
浮在空中的魔女面无表情地回望著他。黑色的薄丝绸礼服随风飘逸,好似整个人会倏然消失般。
──鲁斯托想确认她是否真实存在。
他以乾渴的喉咙发出声音,往前踏出一步。
「不过是个魔法师……有求于人的话就下来这里。」
「不过是个魔法师?是你们的态度招致今天的结果,你们为何就是不明白呢?」
魔女扬起一边嘴角,露出残酷的笑容。
鲁斯托看著她冷艳的容貌,感受到令人战栗的恐惧与亢奋。不禁想像自己因这非人女性的白皙双手,堕入无底深渊的模样。
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,但是保持沉默就像是承认自己败北,于是他刻意摆出嘲笑的嘴脸回应。
「魔法师以私欲打乱神之世界,那股力量就是罪恶。给我下来,我就听你的话。」
鲁斯托不认为她会听从这个命令。
然而魔女竟缓缓下降高度,与他的视线齐平,但依旧浮在他触及不到的半空中。
鲁斯托终于得以从正面看她。女子浑身散发著强烈的威压,身躯却不可思议地娇小。彷佛只要搂过来,就能轻松地将她拥在怀里。这个念头令鲁斯托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。
魔女的表情微微一变,苦笑著说:
「你比我高大许多,有些事做起来肯定比我灵活。可是,我若因此羡慕你、甚至试图排斥你,难道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吗?──以神之名狩猎异能,只是因为人类的软弱罢了。」
或许是因月亮形成的阴影,使她的容貌显得非常悲伤。
暗色眼眸犹如夜晚的大海,波涛汹涌。鲁斯托想要确认女子的眼中是否映照著自己的身影。
「……这是诡辩。你们的力量并非人类该有的。」
人们各有所长是理所当然的事,但魔法师的「异常」远远超乎这个范畴。其中最为特异的就是魔女,她自己应该再清楚不过。魔女轻轻吐了口气,忽然问道:
「你曾经朝婴儿的头挥剑吗?」
「……什么?」
「你曾经目睹年幼的孩童哭闹不休地抓著母亲,两人一同被处以火刑的光景吗?」
「你在说什么……」
鲁斯托感到喉咙乾哑,早已猜出对方接下来会说的话。魔女看著一脸铁青的他,果断地说道:
「一直以来对这种事坐视不管的就是这个国家。这并非因时代背景而生的疯狂行径,而是这个国家本就视为理所当然的行为。我曾亲眼目睹更为凄惨的景象。不是别国,就是你们国家的真实状况。」
鲁斯托哑然失声,但是魔女的语气并不严厉,只是平淡地继续说下去。
「你身为王位继承者,理应学过历史、钻研过其他国家的政治。那么你应该知道,自己的国家在这当中有多么特殊。黑暗时代结束后历经三百年,唯独塔伊利残存著如此残酷的选民思想。这种行为就等同胡乱啃噬自己的肠子,我想你应该会理解这个道理才对。」
──即使双亲不具魔力,也会有一定的比率生出拥有魔力的小孩。
塔伊利认为他们一出生就违背了神的旨意,因此长年排斥这些孩童。他们从不思考这个行为是否正确,因为这是「不能去思考的事」……如今,女子却指出他们要「面对这个问题」。
魔女拨开黑色长发,纤细的指尖发出白光。光变化为蝴蝶的形状后,展开美丽的翅膀消失于夜晚的庭院。女子做完这番动作后,告诫似地说道:
「无论是怎样的魔法师,只要使用魔法就会受到法则束缚。不管如何挣扎,逝去的人们和国家都无法失而复得。这对人类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。事实上,魔法师并没有你们所想的那么超乎常人。」
「……你这个魔女在说什么蠢话……」
「即使是我,也有个男人能轻易地砍倒我。总之就是这么回事。」
话落,女子莞尔一笑,有一瞬间流露出欣喜之情。
但是那抹微笑很快就消失了。鲁斯托依旧绷著脸,魔女从正面凝视著他,道:
「我给过忠告了,你自己仔细想想吧。」
魔女冷不防地摊开双手。鲁斯托察觉她打算施展转移后,反射性地大喊:
「如果你希望我牵制援军,明天就再来拜托我一次!到我这里来!否则我不会听你的要求!」
这句吶喊没有得到回应。
魔女未经咏唱就生成构成,倏然消失。只有一阵风轻轻吹过,彷佛那里打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。
鲁斯托想著将自己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倩影,一时半会无法离开露台。
当他总算回到房间时,打算明天组织军队的念头已然消失了。
※
第一次与她相遇时,她还只是个在摇篮中沉睡的婴儿。
犹如白雪的肌肤十分柔软,他当时还想著:「那对睫毛真长啊。」
拉纳克只知道她是为了成为王子妃──也就是自己的新娘,而被带来城中扶养的孩子。直到数年后他才意识到,对方的耳朵及指头上配戴的封饰代表什么意义。那时的她已成长为惊为天人的美丽少女──而且每个人都注意到她出类拔萃的才能。
对拉纳克而言,在彼此的道路产生分歧之前,她一直是自己「应该守护的少女」。
「──四大国的联合军啊,真是壮观呢。」
被联合军视为敌人的库斯克尔国王,事不关己似地说出这番感想。
拉纳克慵懒地坐在王座上,仰望著天花板。空荡荡的大厅没有任何摆设。尽管库斯克尔城盖得十分气派,但与他国不同,处处都能感受到欠缺历史洗涤的氛围。
这点就连关键的国王本人也一样。拉纳克的神情不见恐惧或愤怒之意,他只是淡淡地低喃:
「明明这么做也毫无意义,一切只会向著该有的方向发展。」
「陛下,已按照您的吩咐,完成所有同步的准备了。」
一名魔法师跪在王座前禀报后,拉纳克指向空荡荡的大厅,空中瞬间浮现以蓝线绘出的大陆地图。同席的几名魔法师倒抽一口气,凝视著眼前的景象。
地图上共有五处闪烁著亮光的地方。
这些点以光线连结,进一步分出线条,扩散到整座大陆。
拉纳克眺望这充满幻想的景致,微微一笑道:
「这就是……新大陆的模样。」
听到国王这句话,魔法师们纷纷憧憬地注视著那幅大陆地图。
在场想必很多人理解到,描绘其上的复杂线条其实就是魔法构成。正因如此,他们才因其庞大的规模为之战栗。历史上从未有过足以覆盖整座大陆的构成,听闻此事的人恐怕只会认为那是纸上谈兵而一笑置之。
然而,拉纳克知道唯独自己能实现这件事。一旦完成,所有人类的生活将完全改变。他一脸满足地眺望著自己所画的构成图。
「这样一来,大家的痛苦也会消失,这里将成为比现在更适合居住的世界。」
国王的这席话令魔法师们露出无比感动的神情。但是,其中一人不禁战战兢兢地提问:
「可、可是,这样的构成真的有可能实现吗……」
「不要紧,因为有艾缇在啊。」
刚好就在这时,大厅的门被打开,黑衣魔女走了进来。
如画中走出的美丽女子注意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后,挑起纤长的睫毛,微微歪了歪头。她犹如人偶般面无表情,开口询问国王。
「拉纳克,怎么了吗?」
「我们正好聊到你。你愿意协助我改变这座大陆吧?」
「协助拉纳克吗?当然愿意呀。」
她轻巧地回答,悠然穿过房间,坐在墙边的长椅上。距离王座只有十几步的那个场所,是她的固定位置。见女子背靠著椅子扶手、阅读起书籍,拉纳克以温柔沉稳的眼神凝视著她。
「无论是多么复杂且巨大的构成,都得遵循基本法则。只要魔力充足,再逐一构成就行。对吧,艾缇?我以前也是这么教你的。」
「因为你总是比我先学到嘛。」
她的脸没从书本抬起,只是微笑著回应。
他们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堡,同样作为国王候补而受到栽培的伙伴。尽管已是四百年前的记忆,对拉纳克而言却恍如昨日。与身为魔女而活了许久的她不同,拉纳克这四百年来的大半时间都靠魔法陷入沉睡。他做著等同永远的浅梦,让身体进入休眠状态。虽然偶尔会感受到带有她气息的使魔经过附近,却无法给予回应。因为他陷入沉眠的期间,身体因巨大魔法的反弹而差点毁坏。
即使如此,他依然平安回来了。或许是因为经历漫长的睡眠,他的记忆与思考有些模糊不清,但没有忘记重要的事。
──那就是守护她。这是他从孩提时代就始终如一的职责。
「因为你是乖巧的好学生,老师们也很夸奖你呢。明明休息时间总是跟在我背后绕来绕去的,却能立刻就学会我教的事情……」
比拉纳克小五岁的她是个爱撒娇的黏人孩子,却拥有异于常人的天赋。
她当然不是空有才能,肯定也拚命地精进自己。然而,拉纳克同样很努力。
「你是优秀的孩子,没过几年老师们就没东西能教你了……」
她刚年满十岁时,便已无人能教她魔法了。老师们纷纷主动请辞,害她变得孤身一人。在那座城堡中还愿意对她伸手的人,就只剩下拉纳克。
「可是,你比我来得更……」
拉纳克的眼神突然失去光彩,以空洞的瞳眸注视著同为国王候补的魔女。
缇娜夏率先注意到异状,目不转睛地回望著拉纳克。
像是要随时起身、看清什么般──其他魔法师看到魔女异样的眼神,不由得冻结了。但她只是以沉稳的声音问道:
「拉纳克?怎么了?你想起什么了吗?」
听到她的声音,拉纳克缓缓眨了眨眼睛。不知不觉间,他的额头与手心都渗出了汗水。
他感到体内残留著一股恶寒,彷佛不慎触碰到某种不祥之物。拉纳克深呼吸一口气,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「看来还是不行呢,我好像还身在梦中。」
「这不是梦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